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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為王獻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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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為王獻劍

異變突生。

嬴寒山倒了下去, 將將靠在嬴鴉鴉身上。圖盧拍案而起,站在她近前的那幾個人還沒從錯愕中回過神,就被那瑪一幾案拍在了地上。

劉承業最快反應過來, 雖然不知為何那藥發作的樣子全然不對, 時間也如此短, 但只要她喝下去這件事就不算失敗!

他箭步竄到燈臺前, 抓住那連枝燈向著主座的方向推過去:“大事有變!”

早已經埋伏在門前的甲士魚貫而入,亂箭射殺圖盧·烏蘭古與副將,其餘文武官員都被控制起來, 他推倒燈臺阻攔其他人救援, 也把嬴鴉鴉和周邊隔離起來以防意外, 最後挾持住萇濯這個……

在他的預想裏, 一切應該是這樣的。

直到他眼看著那個面容秀美, 臉色蒼白的文官扶住了燈臺。

誰也沒有看到萇濯是怎麽過去的,他們只看到藤蔓盤上金色的燈枝,燈焰中開出白花。

萇濯玉色的衣袖揚起來, 底下伸出的不是手,是大朵連綴在一處的曇花, 它拉住這傾倒的火樹, 只輕輕一旋,就把它推回原位。而那曇花的主人則代替了傾倒的燈擋在主位前。

帳篷的門被踹開,一個影子被砰地丟進來, 地毯上頓時濺開一片暗紅色。

那是具沒有頭顱的衛士屍首,四肢尚且攣縮著顫抖, 血已經慢慢蛇行著在地上淌開。

林孖踏著血走進來。

他用袖子蹭著臉上濺上的一道血, 用腳尖把地上那具屍體向一邊推推,給海石花讓出路。

海石花發髻一絲不亂, 身上幹幹凈凈,只有手中提著的劍上滴瀝著一點紅色。她一揚手,被斬下的頭顱飛出去砸向屍體,又滴溜溜地轉著圈滾到地上。

“都處理掉了。”她說,“裏面一亂這些人就裝不下去了。”

燈影在萇濯面上跳動著,給他睫上鍍上一層層霜一樣的淺金,花藤纏上衣袖,青白的素色地子突然翻湧起來。那藤蔓直沖出帳篷,在夜色中精準地捕捉到什麽後猛然拽回。

兩個人影唰地被甩在地上,隱約能看出身上穿的是寶光繚繞的雲紋道袍。其中一個還有點意識,手握符咒掙紮著起身,還沒來得及念一句什麽,藤蔓又迅速卷住他哐哐哐往地上摜了三下,他就徹底安靜了。

“現在都處理掉了。”萇濯補充。

一二三詐屍!

嬴寒山動了下肩膀,直起身把什麽吐了出來,一邊吐一邊罵“誰跟我說沒有幹桑葚了讓我含片紅茄花充數的,你過來嘗嘗這是人吃的東西嗎”。圖盧慢慢坐回原位,臉上露出一點沒來得及動手就結束的不痛快表情。

我砸了兩個!那瑪小聲對高衍說。

不許說!你是把圖盧那個也砸了!高衍小聲對那瑪回。

那瑪扁扁嘴,很委屈地沈默了一下,又想起來一句話。

大將軍裝吐血用的花花是我給她的!她說。

不許說!高衍想了想,直接捂住了那瑪的嘴巴。

劉承業努力地擡起頭來。

他的肩膀和左半邊臉頰被按在地上,漫開的紅色給他臉上留下一個血印子。

有誰抓著他的頭發,不許他擡頭直視主位上那兩個人。

可他還是努力轉動眼球,視線邊緣連上一片垂下來的衣擺。

那是嬴鴉鴉的衣擺。

那位長史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既不是暗算了人的得意,也不是陰謀被發現的心虛。她把這件事告訴嬴寒山了嗎她怎麽敢的她怎麽就那麽篤定她姐姐不會一起清算她,不會在來日的某一天同她算賬

一股翻湧的氣郁積在劉承業的胸口,幾乎要割出血來,他盯著嬴鴉鴉,像是詛咒一樣開口。

“你逃不掉,”他說,“那張血書上有你的名字!”

“你一輩子也沒法向她證明你沒有動過這個心思,你只是又後悔了!”

精心設計許久的陰謀被打破後的崩潰讓他頭腦發昏,如果不是按著他腦袋按著他後背的手掙脫不得,他幾乎要撲上去抓她。

你這個蠢婦!懦夫!目光短淺的東西!你遲早要步裴紀堂的後塵!

然後他看到嬴鴉鴉動了一下。

嬴鴉鴉終於又能聽到周圍的聲音了。

剛剛那一口血吐出來的一瞬間,她的眼前突然白了,耳邊尖銳的嗡鳴聲蓋住了一切其他的聲音。怎麽會呢嬴鴉鴉想,怎麽會有毒呢

那瓶毒藥被她安穩地收了起來,留了條子,就算她今天在宴會上出什麽事情,那也能被當作指控這群亂臣賊子的物證。

杯子和酒壺都是她仔細檢查過的,不可能塗了毒藥,不可能的……

然後,她感覺到嬴寒山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姊的手有些粗糙,練武者手上的胼和文官手上的筆繭不一樣。她曾經看過這雙手拉開強弓,也看過它輕而易舉地捏碎鎖石,但它現在抓著自己的手腕,傳來的觸感踏實又溫暖。

嬴寒山把半邊身子靠了上來,讓嬴鴉鴉擋住自己的臉。從這個角度她能看到阿姊的表情,這個表情她見過很多次了,每次阿姊有什麽鬼主意又要裝作嚴肅的時候,總是會繃不住露出一點要笑不笑的神態來。

她就這麽看著她,覺得很久很久之前那個阿姊又回來了。

自從失憶再回來,阿姊就變了很多。她變得很少笑,很果決,很……她也說不清楚。

有些時候嬴鴉鴉甚至在阿姊的眉眼裏看到一點姨母的痕跡,當她不笑而凝眉思索時,那雙眼睛裏就有讓人很難直視的威壓。

她沒有告訴阿姊這場陰謀,因為其實她也不確定阿姊會怎麽反應。

阿姊殺了裴紀堂,從動手到收尾都符合一個政治家的考量。每一步都很有道理,每一步都能把局面推得更有利,但是每一步都更不像是她認識的那個阿姊。

人是會變的,嬴鴉鴉知道。她知道自己睥睨群臣的姨母也曾在年少時大笑著用宮花砸看中的美男子,她知道這些死死咬著彼此的臣子也曾經有吟著或好或壞詩句縱馬的日子。

所以阿姊可能只是變了一點而已,是這個世道逼著她變的。那個變了的阿姊會不會猜忌她,會不會把她幽囚至死,嬴鴉鴉並不知道。

今夜是她的賭局。

原本她會在遞上這杯酒之後跪下,向阿姊揭發這個陰謀,然後和兇手們一起等待被處理。阿姊可能相信她,也可能不信她,如果她不信,自己就悄悄地死去,不讓阿姊落下姊妹相殘的名聲。

但是這一瞬間,就在阿姊抓著她的手倚靠著她的一瞬間,嬴鴉鴉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好傻。

阿姊應該是早就知道了這個陰謀,阿姊現在也還願意相信她,當劉承業掙紮著對她咒罵時,嬴鴉鴉輕輕從嬴寒山手裏抽出手,向下走了兩步。

“無所謂。”她說。

“我無所謂阿姊殺不殺我,何時殺我,我的命本來就是她的。”

“不論阿姊變成什麽樣子,不論她疑心不疑心我,只有可能我替她去死,沒有我害她的可能!”

那個被按住的人哽住了,仍舊睜著眼睛瞪著她。帳篷裏一時安靜,林孖抓了抓頭發,突然很委屈地哼了一聲。

“不是,啊啊呀什麽死不死的,海阿妹你不是說喊我出去商量,商量好了就告訴姨媽嘛。怎麽出去是殺人,進來鴉妹兒又說這話”

嬴寒山揚揚眉毛:“商量什麽沒事,現在你告訴我也行。”

“姨媽,”林孖揚起帶著點血的臉頰,露出一個狗崽子的笑,“我和海阿妹商量好啦,我們想立夏成親……噗唔!”

話沒說完就挨了海石花一個肘擊,狗崽子捂著肋骨,委屈地不說了。

圖盧大笑起來,端起桌面上那碗濺了一點猩紅的酒,對著嬴寒山和白鱗軍的兩個將領舉了舉。

“好事!”她說,“正好殺了這群混賬,給你們掛紅添添喜氣!”

……

雖然圖盧那麽說了,但殺人是不能添喜氣的,只能添血氣,所以殺完人要好好洗澡。

嬴鴉鴉用布帕子把頭發絞幹凈,從嬴寒山手裏接過泡著柚子葉的盆子,掬起一捧水來洗臉。

嬴寒山歸攏好她半幹的頭發,去熏籠邊給她拿了新衣服。

“下次不許了。”嬴寒山說,

嬴鴉鴉沒作聲,腦袋耷拉下來,半晌感覺自己泡在水裏的手被牽住,嬴寒山慢條斯理地用柚葉水洗著她的手:“下次不許逞強了,一只小鳥人沒多大點,怎麽想著要替阿姊遮風擋雨了”

她張張嘴,不知道該從哪裏說,就聽到嬴寒山繼續說:“也不許說替我去死的話。”

嬴鴉鴉擡起頭,對上嬴寒山的眼睛,那雙金色眼瞳裏的光很溫柔。她嗚咽了一聲,點點頭,然後嬴寒山湊上來,輕輕用額頭碰了碰她的額頭。

“我也不對,阿姊給你道歉了。”她說,“我應該早點察覺到你害怕了的。”

嬴寒山已經想明白了,她想明白了為什麽嬴鴉鴉沒有告訴她這個陰謀,想明白為什麽在這一夜之前她會欲言又止地來找自己。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碰著嬴鴉鴉的額頭:“你的命和我的命一直在一起,不要怕。”

嬴鴉鴉用力把泛上鼻腔的淚意壓下去,只是點頭:“還好阿姊是仙人,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也知道酒裏沒有毒。”

不然她那一跪,或許會傷阿姊的心吧。

嬴寒山歪了一下頭:“哎”

“我不知道啊,酒裏有沒有毒這件事仙人也不能知道的。我也沒有很早知道,只是有個猜測,在宴會開始之前我在周圍轉了轉,覺得可能不保險,就讓海石花去預備著了。”

“要不是我懷疑有天上那群人插手,我也沒必要裝這一下。”

嬴鴉鴉的眼睛睜大,她楞楞地看著嬴寒山:“阿姊……不知道……酒裏有沒有毒”

“不知道,”嬴寒山笑笑,“怎麽了”

下一秒嬴鴉鴉突然抓住她的衣領,哇地撲了過去:“你不要命了嗎!不知道就直接喝萬一有毒怎麽辦”

萬一呢萬一我真的要殺你呢萬一我臨時改變了主意向酒裏下毒呢你防備那些人,為什麽不防備我呢

她輕輕拍著嬴鴉鴉的後背:“我不知道酒裏有沒有毒,但我知道你不會殺我,怎麽就不能直接喝啦”

嬴鴉鴉好像是被眼淚噎住了,哽咽得說不出話,剛剛用柚子水洗過的臉又變得一塌糊塗:“你應該,你應該對我,對所有人有點……”她用力比劃著,最後幹脆把臉埋在嬴寒山的肩膀上大哭起來。

嬴寒山就這麽抱著她,直到她的眼淚把肩膀浸濕了半邊。

“鴉鴉,”她說,“我從來沒想過,也不信你會殺我。”

“縱然有那麽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的可能那酒裏有毒,那也就算了。我不想做一個那麽可悲的人,可悲到最重要的妹妹也想要殺我,要是真走到那一步,我就真的該死。”

她不知道嬴鴉鴉有沒有聽到這話,哭得太厲害嬴鴉鴉很快就變得倦了,她把臉頰埋在嬴寒山懷裏不動,在嬴寒山思索要不要把她抱回去的時候,她聽到嬴鴉鴉小聲問她。

“是裴紀堂他和阿姊約好要那麽做的嗎”

嬴寒山嘆出一口氣,摸了摸她還沒幹的頭發。

“是,”她說,“那件事是我們設計好的,我不覺得這是個好的解決方法,但最後還是這樣收場了。”

嬴鴉鴉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麽,在一小段沈默之後,嬴寒山試探地拍了拍她:“鴉鴉,其實裴紀堂沒……”

“鴉鴉”

懷裏的小鳥已經靜靜地睡著了,臉頰還帶著一點筋疲力盡後的蒼白,嬴寒山摸摸她的額頭,抽出峨眉刺在指腹上劃開,用血點了點她的嘴唇。

那血珠很快變成赤紅色的線條,滲入她的皮膚,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逐漸安穩下來。嬴寒山擦掉手指上的血,抱起她。

“你和我活的是一條命啊,鴉鴉。”

“我從沒有懷疑你,只有這件事,一直如此。”

崔蘊靈和烏觀鷺來得稍晚一些,等到了地方叛亂者已經全部審問處理結束。

這只胖貍花一看風頭就來了精神,豎著尾巴去找嬴鴉鴉討賞。

您看我忠心耿耿一心向著大將軍和長史您呀接到信二話不說就去找了烏別駕我就知道您肯定不可能和那些奸邪小人沆瀣一氣您倒是誇誇我呀喵喵喵喵!

嬴鴉鴉不勝其煩,遂喊人把這破貓抱走,再喵就絕育。

貓不服,欲找大將軍辯貓好人壞,大將軍不在,遂不喵。

嬴寒山在見一位故人。

上次見無宜還是和第五煜打仗的時候,她帶來了火藥,又飛快離開,這次再見,她和上次沒什麽區別。

這一次無宜沒有再約路邊的茶水攤小面館,她很給面子地進了官府,在嬴寒山的書房坐下。

“我是來拿回放在這裏的東西的。”無宜說。

嬴寒山一時沒反應過來,看無宜用眼睛指了指她手邊的弓架:“落龍弓,你應該把箭用完了吧讖已經應完,我該把它送回去了。”

“啊,”嬴寒山苦笑了一聲,起身去拿那把弓,用布包一下遞給無宜,“一定要收回去嗎我用順手了挺想留下的,當初也沒說好要收回去啊。”

“果子吃完了,沒人會藏著果核不丟,箭用盡了,弓也該回它的來處。”

無宜從她手裏接過弓,掂量了一下,稍微思索後補上一句:“別太自責,事情本來就是這樣。”

“有些時候,即使是方向一樣的人,也會互相殘殺。”

嬴寒山聳聳肩,沒有多說,照舊在無宜面前坐下,看無宜包起弓來,順手把背後的不識劍摘下放在一邊。

“聽說你要稱王了,是嗎”她問。

嬴寒山眨眨眼,沒肯定也沒否認,反而把話題繞過去:“怎麽光說我呢說說你吧上次你留下火藥就走,我們也沒好好敘舊。”

無宜微妙地笑了,抓住腳踝往後仰一仰:“你看你現在就有王的樣子了,都開始打探我的行蹤了。”

沒有沒有,嬴寒山立刻擺手,真的沒有。

“有也無妨,我本來就打算告訴你,”無宜正色,“北方會有一場民變。”

空氣凝固了幾秒,嬴寒山沈吟片刻:“何時”

“遲早會有,你可以與我商議發生在何時。”她說,“這就是無家慣常做的事情,在我們是劍匠的同時,我們也是弒王之劍,佐王之兵。”

這支滲透在民間的隊伍永遠與君主對稱存在,在混亂的年代成為下一任天命之人的助力,在平靜的年代成為朝廷忌憚的對象。

王朝交替,他們的身份也在二者之中切換,或許會有那麽一段時間他們忘記自己的使命,但車輪終究會回到正軌,

“我不太想和你說客氣話,”無宜說,“你會是下一任皇帝,今天我是以無家領袖的身份在和你談。”

“以前有許多無家領袖與許多君主談判過,談判的內容大同小異,多年後的結局殊途同歸,但我還是要和你談。”

“無家的立場不在君主,而在百姓,因為百姓希望天下平寧,所以我們為新生的君主鑄劍。因為百姓痛恨無道的世道,所以我們對昏庸的君主拔劍。你和你的繼承者永遠無法拉攏我們。無家不許做官,不許官吏加入,我們之中只有平民,領袖不以血親的方式產生,這意味著這世上永遠有註視著你的朝廷的眼睛,也隨時有為你準備的刺殺。”

她註視著嬴寒山:“你能接受我們的存在嗎。”

“不管能不能,我們始終存在,正如荒野中始終遍生野麥。區別只是我們與你對抗與否。我不希望與你對抗,即使最後可能你的孩子還是會走老路,我也希望和平的時間長一點。”

嬴寒山放松地笑了笑:“我不會有孩子。”

迎著無宜有些詫異的眼睛,嬴寒山坦然地打了個手勢:“修士不能有後裔,天道是公平的。我會禪讓給我認為合適的繼承者,這個人甚至不必是我的養女。我會挑選一個稱職的成年臣子來延續統治,至於她怎麽決定後代是禪讓還是血親,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如果一直禪讓,沒準情況會更好一些,”嬴寒山說,“國家的生命被繼承的思想延續,而非血緣,要是一味像是養蠱一樣提純血親,最後的下場大概會和第五家一樣都是精神病。”

無宜微笑了一下,嬴寒山還在繼續說:“至於無家,在我統治的期間,我會慢慢摸索和你們的相處方式。其實現在無家的內部構架也可以改進,或許到時候你願意聽聽我的意見。”

“無家不接受帝王的指點,”無宜說,“……但是老朋友隨時可以和我聊天。”

“說真的,我真的很喜歡你的為人,或許我比以往的任何一個首領都幸運。”

兩人舉起茶杯碰了一碰。嬴寒山想起什麽一樣接著問:“你這次還急著走嗎”

“不急,”無宜說,“如果你決心稱王,那我就留下來見證。”

她的手按上不識劍,輕輕翻過手腕,把它向著嬴寒山推了一下。

“然後,作為無家的傳承者。”

“我將為你獻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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